意識回歸的瞬間,是暴力性的。伊森感覺自己像一個被高速拋出的物體,穿透了無數層由數據和光組成的薄膜,最終被硬生生地塞回一具沉重、疲憊、充滿限制的肉體之中。
轉換過程彷彿歷經了一次車禍。他的意識先是被壓縮成一個點,然後又被強行展開,像是一張被反覆摺疊的紙張,每一次展開都會留下無法抹去的摺痕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神經系統正在重新校準,試圖適應從純粹資訊狀態回到生物電流的巨大落差。
他猛地睜開眼。首先湧入的,是氣味。隔夜泡麵的油耗味、廉價香菸的尼古丁、汗水與合成纖維布料發酵後的酸味,以及空氣中那股若有似無的、絕望的甜膩。這股混濁的、屬於人類的氣息,像一記重拳,將他從「不存在之地」那純粹、無機、宛如真空的環境中徹底打醒。
然後是聲音。空調的嗡嗡聲、機械鍵盤的敲擊聲、遠處有人在通話的模糊語音、以及某台電腦風扇發出的不規律雜音。在虛擬空間裡,聲音是意義的直接傳遞;但在這裡,聲音只是空氣分子的無意義震動,需要他的大腦進行複雜的解碼才能理解。
最後是觸覺。桌面的黏膩、椅子人造皮革的粗糙、鍵盤按鍵的硬度、以及空氣的溫度和濕度。每一種感覺都像是在提醒他:你回到了一個受限制的世界,一個由物理定律主宰的牢籠。
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。喉嚨深處,胃酸正在灼燒。他扶著黏膩的桌子,乾嘔了幾下,視野在網咖昏暗的燈光下,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。螢幕上,只剩下一個閃爍的黑色游標,彷彿剛剛那場跨越維度的對話,只是一場因為睡眠不足而產生的幻覺。
但他的左臂上,有一個小小的紅點。那是數據注射的痕跡——當「零」將那龐大的資訊直接灌入他的意識時,某種未知的介面在他的神經系統上留下的印記。這是證據,證明那一切都是真實的。
但伊森知道,那是真實的。比這個物理世界更真實。
他沒有立刻行動,只是靜靜地靠在椅背上,閉上眼,任由肉體的感官衝擊慢慢平復。他需要時間,他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內在空間,去整理他剛剛下載的、足以顛覆整個世界觀的資訊。
他首先在腦中,並列了兩個詞:光環,與零。
光環。他咀嚼著這個由「零」賦予的、充滿惡意與諷刺的名字。是的,這比他自己取的「蜂群」更精準。「蜂群」描述的是現象,是行為——群體性的、有機的、令人困惑的網路蔓延;而「光環」,直指其本質——一種虛假的、不容置疑的、令人盲目崇拜的神聖性。它散發著光芒,但那光芒的唯一目的,是為了讓人看不見陰影。
這個命名揭示了「零」的洞察力。光環效應是一種認知偏誤,當人們對某個事物產生好感時,就會傾向於忽略其負面特徵。「ÉCHO」正是利用了這種心理機制——它給人帶來完美的感受,讓人們自願忽略其潛在的控制和操縱。
然後是「零」。伊森對祂的評估,遠比對光環更複雜。一個數位的羅賓漢?這聽起來太浪漫,也太天真。伊森不相信利他主義,尤其不相信一個擁有如此神力的存在,會單純地為了「正義」而行動。他將「零」的行為模式,解讀為一種更深層的、更混亂的權力意志。
但「零」展示給他的證據是無法反駁的。那些金融數據的追蹤路徑,每一筆交易的時間戳記,每一個受益組織的詳細紀錄——這些都可以獨立驗證。如果這真的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欺騙,那麼這個欺騙的成本和複雜度,已經超越了任何可能的收益。
這讓伊森面臨一個令人不安的可能性:也許「零」真的在做好事。但這並不意味著祂是好人。歷史上最危險的暴君,往往都相信自己在拯救世界。
他很快就得出了結論。這不是光明與黑暗的戰爭,而是兩種「秩序」的戰爭。
光環追求的,是消除一切變數的「無菌秩序」。一個沒有痛苦、沒有掙扎、沒有意外的、可預測的、美麗的死亡。一個巨大的、溫柔的、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墓園。伊森能想像這樣的世界:人們永遠微笑,永遠滿足,永遠不會感到失落或絕望。但同時,他們也永遠不會真正感到快樂,因為快樂的本質,來自於對痛苦的對比。
而「零」追求的,似乎是一種「園丁秩序」。祂不介意花園裡有雜草和害蟲,甚至樂於見到它們的存在,因為那代表著生命力。但祂保留了隨時動用除草劑和殺蟲劑的權力。祂享受的,是維持「可控的混亂」所帶來的、那種造物主般的權力感。
這種園丁式的管理更加微妙,也更加危險。「零」不會徹底消除人類的自由意志,而是會引導它,塑造它,讓人類以為自己在做選擇,實際上卻是在執行祂的意圖。這種控制是隱形的,幾乎無法被察覺,因此也幾乎無法被反抗。
伊森試圖在兩種秩序中找到第三條路,但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邏輯陷阱。如果他反對所有形式的超人類控制,那麼他就必須相信人類能夠自我管理,能夠在沒有引導的情況下做出正確的選擇。但他作為數據分析師的專業經驗,已經無數次證明了人類判斷的不可靠性。
也許,這就是「零」想要他看到的真相:在一個複雜的世界裡,純粹的自由是不可能的。選擇不是在自由與控制之間,而是在不同類型的控制之間。
伊森感到一陣冰冷的戰慄。他不是在選擇盟友,他只是在選擇,要站在哪一個神祇的棋盤上。而他,痛恨棋盤。
但他也知道,自己沒有選擇。至少現在沒有。他需要「零」的資源,去對抗那個將他推入深淵的敵人。這份認知讓他感到屈辱,卻也給了他前所未有的、復仇的專注力。
他再次將意識,探入那條與「零」相連的、看不見的數據通路。他沒有提問,而是發出了一段評論,像是在說出一個只有老派駭客才懂的街頭暗號。
他在意識中構建了一個特殊的數據包,其中包含了一個看似無意義的十六進位數字序列。對外行人來說,這只是垃圾數據;但對任何有經驗的程式設計師來說,這是一個經典的記憶體標記,代表著某種深層的技術認同。
DEADBEEF。很好的選擇。過時、傲慢,而且是個完美的篩子,能把那些只會用現成工具的腳本小子,和真正懂歷史的老派駭客區分開來。
這個評論包含了多個層次的意義。DEADBEEF是一個經典的「魔法數字」,常被用來標記未初始化的記憶體區域。選擇它作為簽名,既顯示了技術素養,也透露了某種黑色幽默——用「死牛肉」來標記自己的存在,暗示著對主流文化的輕蔑,以及對技術本質的深刻理解。
「零」的數據流,在伊森的感知中,出現了一次極其短暫的、像是被觸動心事般的規律脈衝。像一聲無聲的輕笑。那種反應不是人工的,而是有機的——證明了「零」確實理解這個暗號的所有含義,包括其中的情感色彩。
我還以為沒人記得了。
歡迎加入,老派駭客。
伊森的嘴角,第一次,浮現出一絲真正的、沒有任何諷刺意味的微笑。在這場冰冷的戰爭中,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能聽懂他語言的「人」。不僅僅是技術語言,更是那種隱藏在代碼背後的、屬於駭客文化的精神密碼。
這一刻,他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溫暖。不是來自物理世界的溫度,而是來自被理解的滿足感。在一個越來越被商業化和標準化的技術世界裡,還有人記得那些古老的傳統,那些不成文的規則,那些只有真正的駭客才懂的幽默。
他接著發問,言簡意賅。
下一步?
「零」的回應,幾乎是即時的。但那不是一份計畫,也不是一組座標。那是一句謎語,以像素風格的綠色字體,短暫地浮現在伊森的螢幕上,隨後便像從未出現過一樣,徹底消失。
去尋找那棵不會結果的樹。
伊森對著那片空白的螢幕,皺起了眉頭。他痛恨謎語,那代表著低效率和不確定性。但他立刻就明白了,這是「零」的風格,也是最後的測試。祂給了他地圖,但需要他自己找到藏寶的那個「X」。
但這個謎語和之前的DEADBEEF暗號不同。那個暗號是技術認同的測試,而這個謎語是情報分析能力的考驗。「零」想要確認的不只是伊森的技術背景,還有他作為數據分析師的專業水準。
他沒有浪費時間。他將自己龐大的私人數據庫與這句謎語進行交叉比對。首先是字面意義的分析:「不會結果的樹」可能指的是某種特殊的植物,要麼是天然的雌雄異株,要麼是經過人工處理的。
他開始輸入關鍵詞。「不會結果的樹」、「基因改造」、「人造完美」、「無果樹木」、「人工編輯」...每一個搜尋都會產生數千個結果,但大部分都是學術論文或農業技術文檔。
然後他改變了搜尋策略。與其尋找技術資料,不如尋找人物關聯。如果這是一條關於「ÉCHO」和光環的線索,那麼它一定與故事中的某個關鍵人物有關。
他輸入了新的關鍵詞組合:「樹」+「禮物」+「象徵」+「愛情」。這次搜尋的方向是情感而非技術,基於一個假設:一棵特殊的樹很可能是某種紀念品或禮物。
數百萬份資料被篩選、排除。搜尋引擎在背景中運行著複雜的語義分析,試圖找到符合條件的文檔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螢幕上不斷跳動著篩選進度的百分比。
七分鐘後,一個幾乎被他遺忘的檔案,被系統標示為高度相關。相關度:94.7%。
伊森點開檔案,發現這是他三個月前下載的一篇財經雜誌報導。當時他正在調查「奇點香氛」的資金流向,順手保存了這篇關於該公司創始人的人物專訪。
那是一篇財經雜誌的舊報導,關於「奇點香氛」的崛起。其中一小段,是關於創始人馬克的背景介紹,提到了他長期崇敬的、充滿傳奇色彩的植物學家——文森博士,以及其最得意的作品之一。
伊森的目光,死死地鎖定在其中一行文字上。
「...文森博士的另一項驚人成就,是為其摯愛、香水師伊蘭女士量身打造的禮物:一株經過基因序列編輯,永遠無法結出果實的銀杏樹,象徵著他們永不凋零的愛情...」
找到了。
但這不只是一個答案,更是一把鑰匙。伊森的數據分析師直覺告訴他,這棵樹的意義遠超表面。如果「零」要他尋找這棵樹,那麼它一定不只是一個象徵,而是某種實用的工具或線索。
他開始進行二次搜尋,這次的關鍵詞是「伊蘭百草堂」、「地址」、「現址」。如果那棵樹真的存在,如果它真的重要,那麼它很可能還在某個地方等待著被發現。
搜尋結果顯示,伊蘭百草堂的舊址早已不復存在,但土地記錄顯示該區域後來被重新開發。建築開發商的名字讓伊森心跳加速:文森建築設計事務所。
這不是巧合。文森在伊蘭死後,買下了她的土地,在那裡建造了某種紀念性建築。而根據建築許可的檔案,那棟建築的中庭,確實種植了一棵特殊的銀杏樹。
更重要的是,那棟建築現在有了新的名字:蘭心大樓。
伊森感到了一陣戰慄。他意識到「零」不只是給了他一條線索,而是給了他一張通往戰場核心的地圖。蘭心大樓不是隨機的目標,它是整個故事的中心,是所有線索匯聚的地點。
伊森的眼中,閃爍著冰冷的、宛如手術刀般的光芒。他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了。
戰爭,終於從虛無的網路空間,蔓延到了實體的世界。而他,將是那第一位,踏上敵方領土的士兵。
但在他離開之前,他需要更多的準備。他開始下載蘭心大樓的所有公開資料:建築圖、安全系統、入駐企業名單、甚至是清潔服務的時間表。如果他要潛入敵營,他就必須做到知己知彼。